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愿做白雪臣(二)

寒月明(六)

  太极殿内外戒备森严,玄甲重重,遮挡着窗棂递来的光。

  沈婉跪于殿中,胆怯使她发颤,却依然恪守礼仪,脊背不曾弯曲分毫。

  刘期双手交叠打量着她,观她逐渐摒弃恐惧,那双明眸变得平静,忽而笑了。

  “我唤你来,只为一事。我曾见过你在《灵语》中所言,也知你行于代国,生于赵国,你可愿为我仔细讲述两国民生现状?我为君王,却难以得知黎民所需,臣子们怕我忧心,自继位以来,从不曾讲述实情,不知女郎可否为我解忧?”

  沈婉闻言一怔,“亭侯也会瞒着王上?”

  “是,今日之言,女郎勿要告知他人。”

  刘期止笑,望向远处,目光哀恸。

  “我欲为民做事,女郎勿要隐瞒于我。”

  闻君王恳求,沈婉惶恐伏地,良久难言,颤抖不止。

  颤抖并不是惧,而是叹。

  生逢乱世,民生多艰,昔日她之心愿,不过薄田几亩,唯求温饱。

  如今面见仁君,感慨不已,不知所言。

  刘期以为她惶恐,再道:“平山一役,沿途所闻,令我痛心至极,民为国之根本,怎能遭到如此轻贱。我贵为君王,当为民励精图治,九死不悔……”

  沈婉轻叹出声,哽咽难忍。

  “我虽生于赵国,却历经磨难,所见所闻,悲惨不足形容。可十七年来,从未听闻君王为民如此,王上仁德,必能让天下黎民逃脱此境。”

  “婉,必定知无不言。”

  太极殿内君民相望,坐于远处的史官微怔,提笔记下两人所言。

  自前朝末年,史官再不能君举必书①,君主皆为昏君,言辞皆需斟酌再三。

  史官们宁为兰摧玉折,不作萧敷艾荣②的品行,已逐渐消逝。

  这是第一次,史官直书其事。

  *

  太极东殿外,众人缄默无言,不知如何作答。

  观风雪肆虐,严寒之下,又有轻微抱怨。

  牧衡垂眸,掸落黼裘积雪,踏上石阶。

  每行一阶,便稍作停顿,唤身侧官员称谓。

  十二国中,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士族,魏朝百官皆士族出身,终日放浪形骸,不闻政事。他们刻意避讳朝政,为的不过利益二字。兴国首要,为民生发展,泽山改革剥夺了士族侵占土地的权力,使得他们人人自危。却丝毫没曾想过,门阀拥有权力,享受风流奢靡,皆系于百姓。

  直至百阶之上,牧衡寒声再问:“诸位心中,黎民之苦,难道比不得传言?”

  “不敢。”百官齐声,却鲜少有人敢抬头看他。

  不知是否有人心有愧疚,风雪中传来阵阵叹息。

  却还是有人壮胆发问。

  “辽东牧家,门阀之最,玄学之最,所占土地广阔,亭侯也曾隐居竹林四年,难道真要将这些拱手让人?我等心向风流,士族中不乏才华名士,若一再改革,我等该置于何地?”

  “亭侯言论,实在有失偏颇,为臣为民皆效力君王国家,民苦则国盛,何必如此。”

  牧衡望向此人,平声道:“尔等未曾见识民生,不知此苦非劳作之苦,我不怪罪。只问诸位,前朝覆灭,源于何罪?”

  阶上不闻答复,百官相窥无言。

  前朝覆灭,乃太后擅专,宦官干政,奸臣当道,这些的背后,源于门阀自身的腐朽,灵帝时期,士族甚至超越皇权。

  阶上百官,都曾经历那段黑暗,门阀自立为主,狼子野心众人皆知。

  牧衡垂眸,叹道:“魏国,当引以为戒,我自为表率。”

  “心怀高远,本无碍俗尘,不该固步自封。”

  牧衡抬步往太极殿前走去,风雪汹汹,他却拂袍而跪。

  他跪,百阶众官也需跪。

  宦官欲扶,却被他制止。

  “殿中女郎,为民,也在传言中。魏代交战前,她不顾生死,为民愿奋不顾身,如今却因此蒙受冤屈,我当为她跪,使她不受责难。”

  士族与民有极大的地位差距,上到政治,下至土地,皆以士族为重。

  从未有人因民而跪。

  牧衡贵为诸侯,乃百官之首,这一跪,虽为沈婉安危,却等同于承认民权,打破了自前朝士族为尊的言论。

  他望向宦官道:“你替我传话,就说牧家求一诏令。牧家土地,今后将由人口划分,其余土地皆归朝廷,日后划分给百姓,泽山封地也如此,我在平玄多出五亩薄田,还请王上赐予殿中女郎。”

  宦官怔愣良久,颤抖道:“奴,这就去。”

  牧衡所言,百官闻之宛如惊雷。

  土地归为国有,直接分化了士族权力。牧家尚且如此,更遑论其他士族,百官瘫坐在地,良久不敢再言。

  长阶下,有一老者拄杖前来。

  老者着人为牧衡撑伞,站在他身侧道:“你要当心身子。”

  牧衡闻声就知谁来,笑问:“阿父不怪我吗?从未商议,将牧家土地尽数让出。”

  牧仲微叹,与他同跪。

  “自将家业交你手中,便算到今日。土地本该归国,由百姓耕种,才能发展社稷。在我等手中,不过是敛财之物,将贪欲淋漓而现。”

  “吾儿做得很好,懂得民为贵,方能得天下安稳。”

  “全仗阿父教诲。”倒是牧衡忘了,他的事情怎能瞒过阿父。

  急雪纷纷,牧仲慨叹万千,目光扫至他身。

  “你虽为民生所需,今日一跪,心中可因女郎存有私情?”

  牧衡没有作答,本有千百种话语解释,却无从开口。

  没有沈婉,他不会懂得民为贵真正含义,也不会全然了解民生。

  阿父曾教诲他,不得将私情与国事混为一谈,他一度恪守成规。

  唯有今日,他不觉得有错。

  牧衡望着太极殿,想到那日她的回答。

  大义私情,各有各的缘由,都让她难以抛下不做。

  那时他未将私情看得太重,不懂她所言,如今心中寒月却守得云开。

  “无论如何,我都不愿让她蒙受流言之苦,甘心而跪。”

  牧仲一怔,问:“事关风月?”

  “从未,我敬她一身风骨,不想她受辱。”

  见他坦荡,牧仲没有再问。

  大雪渐停,太极殿解下防备,女郎踏出殿门,目光所致,皆白覆玄色。

  沈婉走至牧衡身前,望他笑意,眼眶骤红,默然跪在他身后。

  众人不知君民所言,皆以为她因传言受责,闻宦官之言,让她在大殿中颤抖不止。

  原来有人为她而跪。

  直至宦官宣读诏令,众人才陆续得以起身。

  沈婉手捧良田诏书,未等张口,就听他言。

  “怕吗?”

  “不怕。王上仁德,不曾为难我。”沈婉话音稍顿,问道:“亭侯何故为我这般……”

  女郎眼中氤氲欲落,含有千言万语,牧衡却抚上六星,没有再看她。

  “回吧。”

  行至止车门,牧仲却倏地停步,望向女郎。

  沈婉不知何故,行礼等言。

  牧仲观她良久,才道:“他敬你一身风骨,不想你受辱。”

  沈婉一怔,望向七香车,风中传来他轻咳声声。

  她几欲哽咽,俯身而跪,叩谢他恩。

  他为民谋,她心中明白,却知他贵为诸侯,其实不用跪,也有万千方法达成目的。

  唯独不曾想,是此般缘由。

梅香落(一)

  咳声渐息,夹道两侧落梅如雪,凌乱叠杂,冷香阵阵。

  牧仲车辇渐行渐远。

  七香车上,郎君挑帐而观,女郎知礼叩谢,他颔首作为回应。

  直至寒风骤起,吹梅落于腕间,使得沈婉脊背僵直。

  “沈婉!”

  厉声传于耳中,惊醒了她。

  “在,亭侯。”

  “上来,同我去个地方。”

  沈婉压下心中惊慌,与他同坐车辇,冷香却顺隙而入。

  牧衡侧目,观她肩头微颤,气息紊乱,问道:“为何会怕寒梅?”

  “我知你性情沉稳,却不止一次如此。”

  她闻声微怔,摇头不语。

  牧衡却从袖中拿出一物,沈婉识得,那是她刺杀凶兽的银簪。

  旧事倏地涌上心头,她望着银簪,竟从梅香中嗅出血气,让她几欲无法呼吸。

  在她临近崩溃时,药香却冲淡血气,牧衡眉眼与她不过一寸之距。

  “沈婉,回答我。”

  “亭侯……”沈婉话音微顿,眸中含泪,“这枚银簪,平城外老丈相送,他在我眼前倒在雪里,四周凶兽咧着血口,将他吞食。那些血,实在形似寒梅,令我胆寒。有关人命与寒梅,都会让我想起这些。”

  她颤抖吸气,竭力隐下恐惧悲痛,已不能再言。

  牧衡沉默须臾,女郎悲怮神伤,似能透过她双眸见到那日惨状。

  他听后,却觉此话刺心。

  平城地处赵国,却是三国交界,孤城一座。那日难民目的,不用直言,他也能猜到。

  可那时魏国危在旦夕,无人能顾及难民去处。

  牧衡视线落于帐幔外,雪覆夹道,梅落其中,如今却让人不忍观之。

  “民有土地,就有陋室避寒,粮食充饥,便不会有同样的事发生。”

  “凡大魏国土,再不会人饥相食,寒梅雪,唯有佳景二字可解,再无影射之意,你也不必再怕。”

  沈婉轻应,没将他的话听进心里,以礼回应。

  “嗯。魏国君臣,皆以百姓为重,加以时日,定会如此。”

  寒梅雪,仅仅三字,带给她的只有触目惊心,于她而言,并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忘却的。

  牧衡望她睫羽,再道:“不是这样。”

  “什么?”她不解,回望他。

  “今日言行,为万民谋利,不会再使百姓饥寒迫死,我知你聪慧,应当知晓。我却存有私情,敬你一身风骨,不想你受辱,还有——”

  他话音稍顿,将银簪放于她掌心,“为民,本有万千方法,却不愿见你再备受煎熬。”

  银簪微凉,使沈婉彻底清醒,“亭侯早知缘由?”

“在宁县城楼,已略猜一二。”

  牧衡垂眸,握住她发颤的手。

  “闭眼。”

  沈婉不知何故,脑中混沌,仓皇闭眼。

  耳旁却呼来他的气息,温热绵延,使她霎时情怯。

  “亭侯……是要?”

  “为你念清心咒,不必惊慌。”

  沈婉喉中一噎,在他的声色下,慢慢平息。

  待他念完,两人不再靠近,沈婉却呆坐许久。

  “我再卑微不过,亭侯贵为诸侯,其实不必这般行事。”

  “何为修竹品性?”

  突如其来的发问,令沈婉一怔,还是答道:“雨锋严冬,不可摧折。”

  他又问:“如何具体?”

  沈婉一时答不上来,摇头思索。

  “你为具体。”牧衡说得平淡,却笑,“我等心愿,艰辛万难,你虽生于微末,却为此不断前行。每每见你,总让我念起竹林四年,见过的满山修竹。”

  “所以,不要再妄自菲薄。沈婉,你值得我这样做。”

  话音落下,车辇帐幔微动,冷香却不再使女郎发颤。

  可他望来的视线,却使她心似乱絮,仿佛又现太极殿前白覆玄色。

  *

  行至平玄北隅,天色蒙灰,七香车停于竹屋旁。

  此处人烟稀少,高峰曲折,山间似有云霭,青绿做底,白雪为盖,让人为之震撼。

  沈婉驻足而观,问:“亭侯何故来此?”

  她知牧衡日夜为政事奔波,不会特来观景,所以询问出口。

  牧衡平声道:“来见友人,他为解我烦忧,日夜奔波。”

  “亭侯之忧,为民?”

  “是。鹤行举荐寒门入仕,子俊替我辗转各地寻来,我当要谢他。”

  沈婉不懂政事,却知朝中官员皆为士族,此举定会掀起波澜。

  她思索良久,又问:“与今日之事,相同目的?”

  牧衡低头笑笑,手抚六星。

  “分化门阀,土地仅为部分,若针对根本,需从政治下手。门阀垄断政权,使得王权受到压制,若想巩固王权,就需打击官制,寒门子弟进入朝廷,所定法令就不再会维护士族权益,士族为留存地位,便会收敛言行,就能逐渐达成目的。”

  “此举,需长久谋划,徐徐图之。难处就在于,寻找能为君王所用的寒门子弟。鹤行与我心意相通,解我大忧。”

  他这样解释,沈婉就懂了。

  门阀地位衰弱,才能为民谋求更多的利益,民也能逐渐逃离压迫,寒门子弟,本就是民,再合适不过。

  言中子俊,应为辽东沈意。

  几人的默契,令沈婉感慨。

  “天下名士,竹林四友为首。但名士崇风流,往清谈,亭侯等人,却与我想的不同。”

  牧衡一怔,笑意渐散。

  “竹林四年,未必不是苦痛的。”

  他没有即刻解释这话,却同她看向远处。

  “你观眼前青绿,会如何?”

  沈婉不解,答道:“赏佳景,心慨叹。”

  “辽东沈子俊,因此绘千里江山,不顾艰辛,跋山涉水。山川之美,谓之他心明月。但他从不想私藏,想让天下人,皆有闲赏之。”

  沈婉眸光微动,听他言语,心有顿悟。

  天下人皆有闲赏之,则需太平盛世,黎民困苦下,眼中怎能存此情此景?若心存此志,竹林四年,当真苦痛。

  牧衡轻叹垂眸。

  “江左温鹤行,王佐之才。不被仇恨蒙蔽,为报明主,为忧黎民,上行军中,下安朝政,皆滴水不漏。”

  “幽州陆之行,勇猛非常,可抵虎狼之师万千,齐国势大,他若为之效命,天下唾手可得。他却不愿让黎民陷入困境,留于魏国。”

  这些都是与其他名士的不同。

  沈婉明白了,却不见他再说下去。

  “亭侯为何不言自身?”

  牧衡闻话,沉默良久。

  “我窥探天机,无言可提。”

  “怎会。”沈婉摇头,望向青绿上浮雪,“我觉得,那是亭侯。”

  “凛冽,且有浮光,落于江山之上,万物得见,皆会驻足仰望。它是浮雪,却衬出山河景,令其美憾凡尘。”

  “所以江山社稷,先得亭侯,才能得社稷之福。”

  社稷为民生,社稷之福就是百姓之福。

  牧衡稍顿,轻笑声声,抬步往屋中走去。

  “多谢你的回敬,该进去了。”

  沈婉怔愣在地,半晌才反应过来。

  他称她为修竹,所以再闻她用浮雪比拟,就有了回敬之意。

  沈婉很想叫住他,抬头却见景星忽现,话语倏地鲠在喉中。

  江山浮雪,遥不可及,她何尝不是仰望的人。此言,唯有等同浮雪之人讲出,方不像恭维。

  可她也是真心实意的觉得,他就是。

  *

  屋中茶香满溢,天色渐昏。

  沈意着青绿袖衫,对两人朗笑。

  “雪臣,别来无恙。”

  牧衡扶袍慨叹,“劳烦子俊为此奔波良久。”

  沈意指他,佯装恼怒,“你我之间,谈何劳烦。我倒是恼你同鹤行隐瞒,归来时,行至泽山,观百姓已准备开垦荒地,却不见有人看管。现举荐寒门入仕,种种举措,意欲何为?”

  “我倒是心有猜想,还需雪臣亲自解惑,才能放心。”

  “一切皆为民生。”

  牧衡抬眸,将改革举措告知挚友,话到后头,他却望向身侧女郎。

  “我倒要谢她,若无她在,不会醒悟甚早。”

  沈意也看向沈婉。

  他在宛城时,就听到她的事,那时并未放在心上,以为军中将领私事,未曾想挚友会带在身旁照拂。

  沈意兴致盎然,却恪守礼仪,没有肆意打量沈婉。

  思索片刻,面显忧虑。

  “我在代国结识位女郎,魏代之争时,拓跋氏与步六孤氏曾有对峙,她家人皆被杀害。万般无奈下跟随我回朝,所行多有不便,如今同我不快,倒是劝也劝不得,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
  他对沈婉拱手,“不知能否拜托于你,替我劝慰几句,她背井离乡,实在可怜。”

  沈婉惶恐,俯身回礼,“大司空不必这般,婉必会尽力而为。”

  刘期继位后,四人皆位列四公。

  他拜,沈婉并不敢受。

  “不知大司空能否相告,女郎何故不快?”

  沈意面露难色,叹道:“我言行不羁,习惯洒脱,她正值悲痛,所以惹她恼怒。”

  他说完,牧衡却唤沈婉耳语。

  “子俊为人,必不会因此郁结,你见到女郎,且问她生辰,必有所获,可解此事。”

  “可我并不擅推演……”沈婉脸热,情怯羞愧。

  他多日来细心教导,她却愚笨,对推演之术仍是一知半解。

  牧衡望向她,道:“无碍,你且问来,当做今日课业,若有疑问,即可问我。”

  沈婉点头,跟随此处仆从退至内室,前行数步,便闻女郎抽泣之音,令闻者悲痛。


梅香落(二)

  沈婉站在门外踟蹰,望向身旁仆从。

  “我该如何唤她?”

  “女郎名为殷乔,属拓跋部族。大司空曾言,她为突古斯草原明珠,父兄勇猛无比,自幼博闻强识,本该嫁给草原最好的儿郎,是这场战争毁了她的一切。”

  沈婉闻言一怔,又问:“那她可会心存怨恨?”

  她对代国内政不甚了解,却知这场战争在代国人看来,必是源于魏国。

  仆从摇头道:“拓跋单于残暴无比,部族内人人自危,几经折磨她的家人,政权对峙时,单于突然暴怒,当夜杀害她全家……是大司空救了她。她感激大司空,明白代国迟早会被吞并,从不曾怨恨,只是无法接受,失去了所有。”

  家人枉死,这是常人无法承受的痛。

  沈婉沉默良久,才推门而入。

  屋中女郎半伏在塌,大袖迤地,簪钗华贵,侧颜可见姿色明艳,却掩面而泣,难过非常。

  殷乔不知谁来,把她当成沈意,胡乱将头上簪钗拔下。

  “沈子俊,将它们拿回去吧,我后悔跟你来了。突古斯草原长眠着我的家人,拥有我所有的思念,我实在很想回去。”

  她话音微顿,似用尽所有力气,泣道:“求你……”

  沈婉闻她悲痛,几欲落泪,走近拿起散落金钗,替她戴上,轻抚她后背。

  殷乔沉浸悲痛,直至暗香袭来,才发觉身旁人不是沈意。

  她回首,眼里满是戒备。

  “你是谁?”

  “沈婉,受大司空之托而来。”

  “你是他家中姊妹吗?”她听两人姓氏相同,心生误会,叹道:“他不来也罢,能帮我将这些话转达吗?我真的很想回去。”

  沈婉解释的话鲠在喉间。

  她观殷乔穿戴皆贵重,又非鲜卑衣着,逐渐心有猜想。

  竹屋简陋,却有人替她寻来这样的行头,沈意在外人面前依旧牵挂,两人关系必不一般。

  沈婉思索片刻,叹道:“他肯定舍不得你这样,所以才叫我来。”

  殷乔坐于塌上,听她此言,暗自垂泪,不肯再言。

  沈婉见此,倒是不再提及沈意,却提起往事。

  “我是赵国人,幼时阿母就在战争中去世,我几乎记不清她模样。后来长大,父兄从军,总不见他们身影,我整日提心吊胆,却还是出了意外,为寻他们,我才来到魏国。”

  “与母阴阳两隔,与父兄难以相见,我心甚痛,其实好厌这乱世。”

  她语气平淡,似有慨叹,却让殷乔泪落不止。

  “我也好厌、好痛……”殷乔哽咽问道:“你不是他的姊妹,来到魏国可曾找到父兄?又如何生活?世道艰难,想必你也辛苦。”

  提及过往,总能让人有共鸣,殷乔一叹再叹,已不见刚才戒备。

  沈婉替她拭泪,“寻到,却没见到。我在魏国并不辛苦,要比在赵国好得多,这里有让我留下来的理由。”

  殷乔微怔,问:“为了等候父兄?”

  两人对视,却见沈婉摇头,“是也不是。人离故土,常会思乡。可我在这里遇到一人,他身份尊贵,却为万民谋利,将民心做为毕生所愿。我敬他,爱戴他,想追随他。哪怕万重艰难,九死不悔……”

  沈婉垂眸道:“想必你能懂得,乱世为民,遇到这样的掌权者,乃人生幸事。”

  话音落下,屋中唯存声声叹息。

  她见殷乔不语,又问:“那你呢,为何在战乱时会相信大司空?救命之恩吗?”

  殷乔再次拔下金钗,颤抖着抚摸纹路。

  “不是,我们相识已久。代国境内危机四伏,豺狼虎豹行于荒野,他不顾危及,半月内绘出疆域图,我自幼研习地理,总以为无人可比,他着实令我敬佩。”

  谈及此言,殷乔在悲叹中流露怀念。

  那时沈意潜入代国,险些被发觉,装疯卖傻逃过一劫。直到两人在雪夜相遇荒山,殷乔才知晓他身份。沈意学识渊博,地理上有独特见解,让她逐渐心生攀比,这份攀比到后来却成了倾慕。

  但她心高气傲,从不肯承认自己的心。

  她知道他在代国所做之事,却没有告密,甚至隐隐期盼,真有人能杀了拓跋单于,让所有人逃离苦难。

  直到那场战争下的对峙,一切都毁了。

  但她没有怨恨步六孤部族与魏国,只是痛恨拓跋单于的残忍。

  殷乔收回思绪,将金钗交给沈婉。

  “这些都很贵重,替我还给他吧,我想回到草原,不想再耽搁他。”

  耽搁两字略显突兀,倒是确认了沈婉猜想。

  “突古斯草原如何?”

  殷乔一怔,回道:“原来极美,后来遍地尸骸,荒无人烟。”

  “你敬佩他,何不跟在他身侧。他贵为四公,定能让草原恢复昔日景象。”

  她欲言又止,却见金钗回到手中。

  “突古斯的明珠,要亲眼看到这一切才好,当为长眠草原的万千故人。”

  沈婉的一席话,让她埋首啜泣。

  “他这样说过……”

  “大司空以为,言行不羁惹你恼怒。可你还他金钗,定是感激他。既然如此,何不相信他?”

  殷乔含泪而叹,“他是万千黎民的大司空,除了草原,还有许多地方需要他,我没有理由跟随他。”

  “不是。”沈婉语气笃定,拉她起身往外走去。

  殷乔不解,跌撞跟随。

  “什么?我们去哪儿?”

  “去见他,将这句话讲给他听。”

  殷乔情怯摇头,想挣脱桎梏,可推开门,却怔愣在地。

  他就在门外,凝视着她。

  “你听到了……”

  “别走。”

  沈婉早退至旁侧,见两人欲语,跟随牧衡走出竹屋。

  *

  天色已黑,七香车往城中而行。

  牧衡问道:“你问了生辰,所以笃定两人有情?”

  沈婉摇头,淡声道:“未曾询问,心中猜想。”

  她的话,令牧衡心中不解。

  “你性情谨慎,不怕有误?”

  沈婉裹紧狐裘,心中慨叹,“他们皆为对方所想,爱慕渗透在言行举止,难以隐藏。”

  牧衡没再言语,夜中唯闻风声。

  他见挚友变化,心中猜测二三,甚至思绪复杂。他识人,观之、探之,最深莫过于推演,他有心教沈婉将星象对照。却从未想过,爱慕之情难以隐藏。

  牧衡垂眸,望向她。

  严冬深夜,使得冻疮又痒又痛,她双手交叠,看似百般折磨。

  牧衡思索良久,问道:“我曾让医者替你医治,为何不常涂,放任其痛苦?”

  “杂事繁多,时常忘记。”

  他轻应,没再询问,嘱咐道:“日后要记得。”

  沈婉点头,见他递来药膏,呆怔良久,望向他容颜。

  “沈婉。”

  突然的寒音,惊醒了她。

  “在。”

  牧衡回望,直视她的眼睛,“他们的言行举止,与旁人相比,有何不同?”

  沈婉思索片刻,才道:“难以解释,却知他们互相在意,甘心自身受屈,也愿对方安好。”

  “那我们也曾如此,这样可算互为爱慕?”

  “亭侯……”

  他声震颤沈婉肺腑,在她逃避时,一再靠近,两人间唯存他的药香。

  沈婉情怯至极,却忆起种种。

  宁县城危,他护她出城,却言“只为护她性命”;太极殿前,他在大雪下而跪,不愿她受辱。若沈意为殷乔不顾身份拜她,这便是有情,那他们又算什么?

  她一时,竟无从开口。

  “别避,回答我。”

  沈婉垂眸良久,才道:“不算。亭侯心中,定不会有这般私情,而我,也敬爱亭侯。”

  仰望浮雪的人,怎有资格同他谈及爱慕。

  牧衡闻言,恢复如初,不再靠近她。

  “我不欲否定你,男女爱慕的事,我并不擅长,也不喜讨论。但要劝你,不可再妄下定论。过些时日,魏赵两国将会开战,你可要随我去边关?”

  听他谈及正事,沈婉将杂乱的思绪尽数收起。

  “亭侯不留在朝中?”

  “如今朝中稳定,待安顿好寒门入仕,鹤行就会归来接替政事。王上即位不久,需要功绩,我该陪同。”

  若在平常,他不会询问她。

  但赵国是她故土,亲眼面对侵略,非常人能忍受之事。

  沈婉沉默须臾,却答应了他。

  “我跟随亭侯。”

  “缘何?”

  “魏军,仁义之师;君王,仁德爱民,对赵国百姓而言,是好事。我虽不忍面对战争,也分得清楚。还有——”

  她话音稍顿,叹道:“我曾答应亭侯,学推演之术,怎能半路退却。兴许在边关,不但能为亭侯解忧,也有机会见到父兄。”

  “今日是我莽撞,若生有误会,倒是尴尬,还请亭侯继续教我推演。”

  “倒没有,你做得很好,至少劝慰了她。”

牧衡手抚六星,平声问:“星象能演成命盘,可用来推演某人,你可记得自己生辰?”

  沈婉摇头,“贫苦之家,从不过生辰,阿母去世多年,父兄不曾记得我的生辰,就连日子都记不清了。”

  “抱歉,我无意提及你家事。”

  “亭侯不必道歉,我早释怀许久。”

  夹道两侧寒梅渐落,暗香浮动,两人静默无言。

  牧衡挑开帐幔,轻道:“甲戌年三月初六寅时,我的生辰,你可用来对照星象。”


梅香落(三)

  半月后,魏国整军十万,刘期御驾亲征,大军在平玄誓师。

  随行官员,皆为魏国士族,留在朝中的,多为入仕不久的寒门子弟。

  温时书官至丞相,四公之一,百官之首,代行朝中军国要务。

  竹林四友皆出身士族,温家却已没落,与寒门无异,可他在魏拥有功绩,无人敢置喙。他为百官之首,上至士族,下至寒门,皆心生崇拜。朝中谈及政事,再无人闭口不言,皆针对时政,言辞犀利。

  太极殿前,牧衡请诏,使得魏国门阀上交土地,百姓终于有田可耕。

  种种举措,让寒门在朝中的地位逐渐提升,减少了士族对王权的影响,百姓权益得到维护。

  解决内忧,却仍有外患。

  齐吴两国交战,齐军虽有成效,却久攻不下,渐有退缩之意。若齐军退兵,必会扰乱魏国军政,援助赵国。

  刘期为此思虑过盛,头风发作,日渐严重,每每痛时,必唤牧衡相伴。

  行至泽山,刘期在銮驾上高声痛喝:“齐王……不堪大用!天下雄主,竟畏畏缩缩,犹豫不决。在朝不为民谋,贪图享乐,听信谗言,本应雄视天下,却有幼鼠之胆,又怎敢如此……”

  他气怒攻心,五官涨红,将竹简摔落在外,斥道:“怎敢还威胁我等,竖子何敢!雪臣……何在啊?”

  銮驾外,宦官惊恐万分,在沈意的指示下,将竹简捡起,忙退至车后,不敢再看。

  沈意观之,眉峰微蹙。

  齐王性情犹豫,疑心深重,对能臣多不信任。但齐国地广物丰,有精兵三十余万。却每至大战,不敢派兵,平山战役,只见几万敌军。此举若用来攻打吴国,必会失利。

  齐国国策,于魏国而言,好坏皆有。

  虽怕齐国侵扰边关,温时书的计谋,却能最大得利,可拖垮齐吴两国军事政治。

  但竹简上,齐王为阻碍魏国扩大势力,要求即刻停歇战事。否则将派兵再次攻打宁县,下令屠城。

  刘期肩膀耸颤,指着竹简再斥:“欺我等势弱,竟拿百姓做质,其心当万诛啊!”

  沈意沉吟片刻,道:“王上继位不过数月,魏国改革略有成效,齐王自顾不暇,怎知用民胁迫王上?竹简必出臣子之手,此人了解魏国,并善于攻心。”

  齐军若将兵力北调伐魏,必遭吴国反扑,攻打宁县本就是子虚乌有。

  若魏国南下堤防,才是中计。

  君臣视线相对,却听刘期叹道:“此计虽不能阻碍我军,却教我心中烦忧。齐王性情,想必已在犹豫,不出月余,必会撤军,将毁我国大计,焉知不会再以民为质?”

  沈意无言。

  齐军残暴,无人敢笃定其行为。

  “王上,大司徒来了。”

  刘期听到这一声,从銮驾上强撑而起。

  “雪臣!”

  牧衡随驾而行,从挚友手中接过竹简。

  他沉吟片刻,平声道:“王上勿虑。齐国势大,麾下将领、谋士众多,常有政事不和。如今久攻吴国不下,齐王必会质疑,若攻心之计,王上不为所动,他必不会再信。”

  “不瞒雪臣,孤不敢赌之……”

  刘期挥停车辇,行至土坡之上。

  他一面说,一面扶额,似痛苦万分,“诸位且看眼下桑田,妇孺老叟皆奋力田耕,不畏严寒辛劳,皆为暮春准备,身后再无人鞭笞,我竟能问其笑声。试问诸位,有多少年没能再见此等景象?”

  周遭众人,顺他话音望去,竟见田间有百姓跪拜。

  刘期不忍拿百姓做赌,百姓也爱戴这位君王。

  寒风忽止,传来声声“万岁”,夹杂着臣子们的名号。

  百姓呼其万岁,是对君王的最高贺词。而泽山改革,始于牧衡,沿至百官,百姓都未曾忘记。

  “孤已过而立,自前朝记事,那时起,再不见此等繁荣。我实在不愿让百姓再受苦难……”

  话音落下,他望向牧衡,君臣相视,不必再言,牧衡已明白他心中所想。

  刘期要的不是政治上的博弈,而是万无一失的谋略来保万民不受侵扰。

  牧衡明了,也甘而往之。

  “臣,定当为民,尽心竭力。”

  *

  大军行至西境,距离赵国五十里处整顿。

  中军帐内,陶炉尚有余温,却无人有心品茗,皆垂看地脉图纸,观其神情,深思中略有忧虑。

  赵国势弱,不需精兵强将攻打,却在地域上胜代国十倍不止。

  如今代国归魏,赵魏两国之间,唯存鲜卑山脉。

  大鲜卑山分为南北两段,北段绵延千余里,崇山峻岭,飞禽走兽,人难渡之,天堑牢不可破,全然不能行军。南段地势稍缓,却依旧山势险峻,唯有几处平原山谷可行军,若敌军设伏,也难以通过。

  沈意虽常年涉足山水,却不能独行大鲜卑山,此地实在险要,不能绘制图纸,几乎断绝了潜山行军的可能。

  赵国都城处草原腹地,两国交战,生死皆在大鲜卑山,若能通过,西北沃野唾手可得。

  魏军,急需万全之策。

  众人或忧、或叹、或商议对策,唯一人在帐外观望星象。

  “王上。”

  寒音扼制帐中嘈杂,众人皆投以视线。

  郎君面容绝色,却在进帐后愈发惨白,手抚七星的霎时,急咳声声,血珠浸湿白帕,蜿蜒流于地上。

  “雪臣!”刘期大惊,忘却头痛,连忙走去搀扶。

  牧衡抬眸,病中笑颜,让人更不忍心观之。

  “无碍……不必为我担忧。”他话音稍顿,颤道:“我有一计,能解我军之困,保万千黎民安危,可不受齐国之制。”

  刘期担忧万分,未等张口,便被他打断。

  “请先听臣言。”

  “山脉险阻,我等需兵分两路自山谷行军,前锋甲胄,后军铁骑,急行百里,丢弃军资粮草,方能突破天堑。唯有一点,我军前锋,必会伤亡惨重,后军将会踏尸而行,就算仅有伤员,后军也不得救援,当彻夜行军。”

  一席话说完,中军帐里,将领谋臣皆道“不可”,更有老将,呼声震顶。

  攻打赵国,若丢弃军资行军,将无后援输运,天堑虽可突,但大军怎能无粮?又言踏尸前行,更让为将者闻之震怒。

  黄复拱手叹道:“我知亭侯大才,曾拯救宁县水火,可为将者,怎能忍心踩踏将士尸首,还望王上三思,恕吾等不能从命!”

  牧衡闻言,解释道:“我观天象,唯有壬日,方得胜机。当日武曲化忌,必有刀剑相争,金属所伤,军资受毁之兆;但又有天梁化禄,终能逢凶化吉①,按天意行事,我军必能得胜,可解王上心中忧虑。能过天堑,赵国唾手可得,军资粮草,皆可仿照汉时霍将②,从敌营取之。此计,不出半月,必能取赵国疆土,让齐军无力侵扰。”

“此计,必能保万千黎民不受胁迫。”

  帐中议事,从平玄起,至今无解,没人能想出万全之策。

  他的视线落于众人面上,将领神情松动,刘期为难神伤,众人皆纠结苦痛,已不能言出其他对策。

  偌大的中军帐,唯存叹息。

  牧衡思索片刻,俯身而拜。

  “臣,愿率士兵,作为前锋,为大魏开疆拓土,略尽绵薄之力。”

  “雪臣何故于此!”

  刘期不欲他拜,却见牧衡抚上六星,抬手尽是血污。

  “臣病榻之躯,命不将久,十八年来,却尽受王恩,享千金食禄,为国为民,功绩却寥寥无几。此行,甘愿赴死,为报君恩。”

  刘期摇头,忙擦他手上血污。

  “雪臣一人,可抵我大魏半壁江山,又何来此言?赵魏之争,容孤三思……容孤三思!”

  话至后头,君王却失去威仪,颤抖难言,拂袖将血迹擦尽,仿佛这样就能不见臣子苦痛。

  牧衡反握其手,君臣相望,却见他微展笑意,想要安慰刘期。

  众人早已瞥开视线,不敢再看。

  却闻轻咳声声,君王痛呼。

  回首望去,见牧衡手中六星急转,口中念有咒词,嘴角血珠滴滴可见,落于君臣掌中。

  牧衡轻叹,神情似显死志,“王上知遇之恩,臣无以为报,还请再信我一次。臣愿以性命起誓……”

  “雪臣!不可再言!”刘期忙打断他,频频摇头,将他手中六星夺下。

  “若你敢死谏,这天下,孤不要也罢。”

  众臣闻言忙跪,惶恐劝慰。

  牧衡却笑:“臣为朝菌,王为大椿③,朝生暮死怎比千秋万代,王上勿要因我踟蹰。此战,唯有此计。”

  刘期不应,转身行至案前,不再看他。

  “来人,送亭侯回帐,让医者医治,着那女郎看管,不可再让他行推演之术。”

  左右闻言进帐,见牧衡如此,小心万分想要搀扶,他却仍不为所动。

  “王上……”左右不知如何,颤抖发问。

  “绑他回去!”

  刘期听众人惊呼,手中六星攥紧又松,反复如此,闻帘门之声传来,才敢回头。

  目光所致,血路蜿蜒,触目惊心。

  *

  沈婉随大军同行,闲暇时,时常会在牧衡营帐温习星象,直至夜中才会回去。

  两人营帐,不过数步之遥。

  她坐于案前,久不见他归,心中猜测频频,却不敢肆意打扰。

  军政之事,她不能妄言,不得参与,能留在军中,已是君王开恩。

  沈婉提笔叹息,看着纸上推演的星象陷入深思。

  直到帘门掀起,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,沈婉脊背僵直。

  抬眸见到眼前景象,女郎手中毛笔,骤然而落。

梅香落(四)

  牧衡凤眼微启,混沌间唯见红色,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衣袖,还是咳出的血雾。肺中刺痛让他力竭难言,只觉喉咙间翻涌着铁锈的气味。

  可他还记得,她怕血,怕到会发颤。

  他用仅存的力气予她一笑,颤道:“我无意吓你……沈婉,你走吧。”

  宦官忙道:“亭侯勿要再虑他人!王上有令,要她留下的啊!”

  众人欲将抬他上塌,却见他惨白修长的手紧扣住宦官。

  “让她走……王上,不会怪罪我这个将死之人。”

  “亭侯,何苦啊……”宦官不知如何是好,张口欲劝,可见他宛如残烛,摇摇欲坠,那些话一下鲠在喉中,继而侧首望向女郎。

  女郎浑身震颤,不可置信地摇头,在众人的注视下朝他走去,欲替他擦拭颌边血迹,却在伸手的霎时,被血雾染尽柔荑。

  “亭侯!”

  沈婉悲鸣出声,却见他艰难抬手,覆盖住她掌中血污。

  “抱歉……我不想,我知你怕。”

  她频频摇头,张口难言,唯有瞳孔发颤。

  不,不是的。

  她从来怕的不是血,不是寒梅,而是在她眼前消逝的那些性命。

  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紧握双手,可唯独这次,她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渐渐发寒的体温,还有眼前已经快要消逝的笑意。

  “走啊……”

  沈婉怎肯在这时离开。

  “不要再言了!我不会走的。”

  话音落下,她不知哪来的力气,扶着他一侧胳膊,同士兵将他放于塌上。

  医者见此,连忙跪于旁侧,为他诊脉。

  牧衡没再挣扎,却始终望着她,视线里,或有责怪、或有遗憾、或有万千之言,皆被她看在眼里。

  她站在医者身后,哽咽难忍。

  观他腰间六星珠不见踪影,又落得这般模样,笃定他行了推演之术,却不知为何如此严重。

  沈婉不敢再和他搭话,转身询问宦官。

  “究竟发生何事?亭侯怎会如此?”

  宦官踟蹰片刻,想到王上嘱咐,便将在中军帐里发生的事无巨细讲给沈婉。

  末了,听他叹道:“古往今来,文死谏,武死战,哪能全占?亭侯这般,是要王上的心啊!”

  他说完,又觉不妥,俯身道:“奴多言了,可亭侯实在令人心痛。”

  沈婉听后一言不发。

  再观牧衡眼中情绪,她好像倏地明白了什么。

  壬干,除却武曲化忌、天梁化禄,还有紫微化权,左辅化科①。

  紫微星为帝星,需有良臣辅佐,左辅星再合适不过。每至紫微化权时,帝王总会独断专行,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,可左辅化科,总能在关键时机劝诫帝王,使得帝王不会选错道路。

  除非孤君,不得良臣辅佐,才会一错再错。但刘期明显不是,他被众多良臣辅佐,天道怎会忍心见他犯错。

  这些时日的温习,她能解释星象的变化,却无法提前对应事件。

  她不敢妄言国政,生怕犯错。

  可听宦官讲述后,她却能对应了。

  所有的一切,都是他在为魏赵之争做准备。

  帐中逐渐静谧,唯有医者忙碌,待针灸过后,才起身望向众人。

  “亭侯,暂无性命之忧,却万不能再行推演之术,不可损神劳心。否则,恐怕我等无力回天。”

  帐中众人闻言,皆连声应下,却不敢观他病榻之躯。

  唯一人跪于旁侧,替他拭净血污,认真记下医者嘱咐。

  “亭侯咳疾,可否根治?何种方法能缓解?”

  “无法根治,针灸药物稍能缓解,终是治标不治本。”

  医者说到此处,稍作踟蹰,“虽不知缘由,亭侯咳疾早前已逐渐好转,许是今日太过损神,引起反噬。”

  沈婉闻言一怔,问:“自何时好转?”

  “未攻代国前,泽山改革后。”

  沈婉略有所思,却猜不透其中关键。

  塌中人凤眼微阖,逐渐竭力,不知是否睡了,帐中众人早已陆续退下。

  她安静凝望着他,见他指尖微颤,抱膝自问:“你在用天命,赌王上会采纳你的计策是吗?”

  “曾听你言,国之大事,非一日星象可定。武曲化忌,当有前人用性命铺路,所以你以死志规劝君王,唯求保万千黎民安稳。可你这样,要的又何止是王上的心……大魏子民,皆会体会剜心之痛。”

  沈婉颤抖轻叹,手抚下颌,竟不知何时泪如雨下。

  “你……学得很好,都记得……记得我说的话。”

  沈婉一怔,观他病态,问道:“亭侯为何这般执拗?就算唯有此计,可你为谋臣,何苦请封前锋?”

  “军机不得耽搁,我不欲王上为难……将军们……”

  话至此处,牧衡急喘,难以再言,唯存嘴角淡笑,凄美令人心颤。

  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,沈婉沉默良久,问:“过了壬日,魏军可还有胜算?”

  牧衡摇头。

  “若王上采纳他人谏言,此战又会如何?”

  牧衡还是摇头,他将手移至七星珠上,欲再感应,沈婉在慌乱间将七星夺走。

  “亭侯不可!”话音未落,她却怔愣在地。

  手中七星急转发烫,她记得,这是天道欲给人指引,沈婉却从中感应不到任何。

  直至两人对视,她倏地记起,那时她能感应六星,是有他在侧。正值未攻代国前,泽山改革后,却不见咳疾侵扰他身。

  沈婉想不通其中关窍,欲再感应,却频频失利,反复如此,在寒夜中竟生出一身冷汗。

  “沈婉……不要白费力气,你可知天妒一词?”

  天妒者,皆会英年早逝,沈婉怎能不明白他的话。

  可她不肯承认,紧握七星与他相视,“婉,不知。”

  “世人皆知,辽东牧衡擅演天象,卜筮天下之事,十二国内,无人能在玄学上与你平分秋色。这样的亭侯,我能理解的,是你被天道所选择,怎是天妒英才?亭侯,你在骗我。”

  牧衡还欲再言,沈婉却打断了他。

  “黎民感激你、爱戴你,若知你用性命换其无忧,必不会受。”

  “我甘愿赴死……”

  “亭侯!”沈婉摇头,不欲他再言,含泪而拜,“婉,也是民。是你在太极殿前守护的民啊!我活十七载,颠沛流离,苦痛不已,自遇到亭侯后,方知民该有什么样的生活,这一切都是亭侯谋来的。”

  “我,不敢受、不想受、不欲受你用性命换来的安稳。想必黎民,也是如此。”

  牧衡将手伸出塌,欲碰她,却在力竭后垂下。

  沈婉见此,忙握他手,却小心翼翼,虔诚至极地放回原处。

  长拜三叩,叹道:“您为民谋,婉牢记在心,愿您与大魏,与万千黎民能同见太平盛世。”

  她说完,起身往帐外走去,将牧衡托付给宦官,直奔中军帐。

  寒夜深冬,马蹄盔甲使雪沫扬起。女郎却跪在中军帐前,任风雪摧折不为动。

  谋臣良将见之,诧异不止,待到刘期传唤,她已霜雪满头,浑身发颤。

  “女郎意欲何为?”

  沈婉垂眸,长拜不起。

“亭侯为万民无忧,甘心赴死,我今跪此,为劝王上察纳雅言。婉深受亭侯照拂,为不负亭侯恩德,愿替他再三进言。”

  她知他心意,为王上,为黎民谋万全之策,如今病榻深忧,依旧放心不下。

  他曾在太极殿前为她而跪,如今她在中军帐前,也要为他再试一次。

梅香落(五)

  “荒谬!”刘期头痛欲裂,提声道:“孤知你性情,必定担忧万分,不怪你妄谈军政大事,却要说你无知!”

  “亭侯之策,你可知要殒多少人命才得以实施?你可知稍有不慎,将至魏国万劫不复境地?你又可知,孤怎舍得失去亭侯,能眼睁睁的看他赴死?孤不能!”

  刘期说完,落下细不可闻的叹声。

  他观女郎垂首不语,渐有悔意,“孤,无意呵斥你。”

  沈婉没动,将袖中七星双手而呈,其上血迹鲜明,武曲星展露的霎时,便发出浓厚的血气。

  七星不过一尺之距,却仿佛重有千斤,使她浑身震颤。

  “民,见识浅薄,不知军政,却知亭侯之心。我曾有缘感受六星,亭侯在宁县深陷囹圄,却求天道开恩,伴黎民再走一程。如今我军陷入困境,亭侯之心却从未变过,他自始至终,求的唯有黎民安危,就连回帐后,还惦念着我会怕他满身血污。”

  说到此处,沈婉已有哽咽,望着刘期颤道:“亭侯心中,存有万民,我亦知王上仁德,曾为民夙夜忧叹,头风屡屡发作,民能得如此君臣庇佑,三生有幸。亭侯,不愿王上陷入两难境地,才会以死明志。若得两全法,亭侯怎会诛王上的心啊……”

  刘期抚额慨叹,闻之几欲落泪。

  “你言,孤岂会不知,却怎能舍得见他赴死。”

  沈婉长拜而道:“壬日星象,亭侯不敢言全,民深受他恩德,时至今日再无所惧。若王上不能察纳雅言,将会错失良机,使我军陷入危机。七星上武曲急转,昭示着当有前人以血路铺之!”

  “王上不肯他赴死,民亦不能再受此恩。但亭侯所愿不能弃,万民危机需紧顾。”

  说到此处,她再拜君王,“婉为民,不过鸿毛之身,为报他恩,愿为马下血泥,万死不悔。”

  “万死不悔”本意沉重,女郎却落声极轻,再观她抬首,满面泪水,可明眸中唯存坚定。

  刘期霍然而立,指她颤道:“尔女郎之躯,又何来此言?置三军将士为何地?”

  “亭侯为民起而行之,民当要报恩,想必大魏百姓皆如此,仅为彼此。除此之外,别无他意。”

  一席话说完,帐中传来声声叹息。

  “容孤再思……”刘期无奈跌坐案前。

  君王因其言感慨,却还是难以立下决断。

  此事众臣商讨许久,诚如牧衡所言,除此之外,再无它计可施。但他是君王,勤政爱民为本职,可三军将士也是人命,以人命堆砌以获成功,让他难以下令。

  黄复作为老将,虽质疑牧衡计谋,也逐渐明了,此为绝策,率先扶袍而跪。

  “臣闻此言,羞愧万分。若以民铺就血路,我等将士,又有何颜面存于世上!臣愿领兵作为前锋。”

  帐中,渐有附和之言。

  “王上,大司空回来了。”

  刘期尚在沉吟,便见宦官禀报。

  大军扎营后,沈意便带军勘测地形,并不知发生何事。

  观众臣神情各异,女郎挺拔身影,沈意脚步微顿,却寻不到挚友身影。

  沈意踟蹰片刻,先行禀告地情,“王上,大鲜卑山臣曾涉足,现下正值寒冬,更难潜山通过。唯能从平原、山谷等地行军,平原需攻打赵国重要城池,此举甚艰;山谷虽可急行,敌军却颇易埋伏。若从平原行军,少则几月,多则一年,都难以攻下赵国,山谷行军,也会使我军伤亡惨重。”

  帐中不闻回应,沈意未再敢言,低头却见带血七星。

  倏地惊道:“发生何事?”

  刘期见他惊慌,忽地问道:“若依子俊所见,该从何处行军?”

  沈意闻言,却难以抉择。

  “臣,并不擅长军政。鹤行不在此地,若问雪臣,必有所获,但他身子不好,臣不知能否推演。”

  竹林四友,各有所长,温时书多用计谋取敌,牧衡擅推演对策,沈意多为辅佐,绘制疆域图纸,陆凉为大将,可演阵。

  他言,无意间承认了牧衡计策的重要,帐中众臣皆怔愣,而后纷纷下跪。

  沈意不解,望向身侧女郎,心中有万般疑惑。

  女郎抱七星于怀中,却对他俯身而拜。

  “多谢大司空之言。”

  未等他追问,刘期终于下了决心,高声道:“帐中将领,皆受亭侯恩惠,如今谁愿替他作为前锋?”

  上至黄复,下至小将,皆主动请缨。

  众将不愿再退缩,中军帐里争论不。

  刘期稍作踟蹰,却见陆凉身着银甲,佩剑而入,在满帐玄色下极为显眼。

  他带领属下探查军机,归来时闻帐中之事,即刻前来。

  陆凉单跪在地,抬首道:“王上困惑我已听闻,臣举荐一位将军可为前锋。此人勇猛无比,熟悉伏兵之计,能减少我军伤亡,不必用血路堆砌,也能行军。”

  刘期大喜,头风霎有好转。

  “何在?”

  陆凉却沉思须臾,目光略有纠结,望向身侧女郎。

  “王上勿急,臣有些话想问她。”

  沈婉不知何故,垂首而拜:“大司马请言。”

  这是陆凉第一次见她,却回敬她礼,才问:“帐中之事,我闻宦官复述,如今却想问你,若不为报恩,可还会忧虑国事?”

  沈婉紧握七星,抚着武曲纹路。

  “民深受亭侯恩惠,尚明白百姓皆被国庇佑,若无魏国,无王上仁德,也难有今日安稳。婉,当忧国事。”

  “那你言之赴死,不怕吗?”

  “若国有危,婉不愿苟活。”

  陆凉闻话,沉默良久,方道:“果真要你赴死,可有遗憾?”

  沈婉思索片刻,唯有轻叹,“《灵语》一事,博得才女之名,愧对代国百姓,所为遗憾。生逢乱世,不能陪伴家人,无缘再见,所为遗憾。”

  “但……”沈婉稍顿,含泪而笑,“亭侯若在,必能帮我了却遗憾。至于父兄,知我为国捐躯,虽悲伤,却会以我为傲。”

  “若前锋将领,举你父兄,女郎又该如何?”

  陆凉言毕,拱手长叹,竟不敢再看她。

  山谷行军,九死一生,将领若熟稔伏兵之计,前锋将士方能得生机。这是减少伤亡,最后一计。除却沈家父子,无人能胜任。

  沈婉一怔,张口欲语,泪却先流。

  “那就全我沈家家风,生于微末,志却不屈。我知父兄为人,以将气铸骨,必不会遇危退却。婉,亦以他们为傲。”

  陆凉卸下佩剑,对她三拜。

  “我敬女郎,远胜于我。”

  中军帐里,寂静无言,众人皆长拜不起。

  *

  沈婉回到营帐,已至寅时。

  她掀起帷帐,发觉牧衡已褪去华袍,身着白衫,憔悴安静,唯有容颜华美。

  沈婉轻缓跪坐旁侧,细观他模样。

  原来他的华袍下是这样消瘦。

  高山浮雪,足以让世人仰望,偏要亲自为人间降下甘露,落得这般模样。

  沈婉敬他,亦爱戴他,却在此刻有了些许遗憾。

  她将七星归还,知他熟睡,悄悄趴于塌旁,颤抖抚上他手。

  触及到他温暖的手掌,沈婉倏地一笑,似有珍惜、似慨叹、似留念。末了,却化为不舍在明眸里徘徊。

  深夜寂寥,她呆坐许久,那些难以言喻,最终都吞入喉中。

  她想了又想,将松开手,却被他倏地拽住。

  “亭侯?”沈婉僵直脊背,不知他何时醒来。

  牧衡额上细汗密渗,将苦痛忍下,手指愈发用力。

  “你,为何不快……”

  沈婉一怔,仓皇收起情绪,道:“亭侯何来此言?忘记和你说,我就快见到父兄,其实很开怀。”

  “你在瞒我。”

  “我没有……”

  未等她再掩饰,他忽地吐出一句话。

  “在哪里见?”

  沈婉心神惧颤,张口无言,她缓缓垂眸,将情绪隐藏在烛火照射不到的阴影里。

  牧衡等不到答复,强撑起身,霎时衣襟染血,观自身狼狈,他鼻间发出苦笑。

  “沈婉,别再避我。”

  闻血气翻涌,沈婉强忍住冲动,挣脱他的桎梏。

  “我去唤宦官来替亭侯更衣。”

  “沈婉……”

牧衡再次拉住她,他嫌弃地擦净颌下血迹,似极为痛恨病榻之身,拦腰将她拉于眼前。

  “我位至四公,中军帐里的一切,皆不会对我隐瞒,你的事,我怎会不知。”

  沈婉一窒,垂眸望他眉眼,哽咽笑笑:“我来,是想与亭侯道别。我为女郎,壬日尚不知能否随军,但父兄为将,倘若有难,我绝不会独活。”

  “我感激亭侯照拂,今日言行,发于内心,绝不后悔。亭侯又何苦这样?”

  牧衡闻言,颈间青筋陡地暴起,方觉肺腑刺痛。

  他苦笑不止,叹道:“民护我,才是本末倒置,魏赵之争,终是我欠你。可你之言,让我尝尽剜心剔骨之痛。”

  “不是。”沈婉打断他,提声道:“亭侯为民尽心竭力,婉本微末却深受照拂,今还亭侯恩德,当为知恩图报。若换成魏国百姓,也会如此。”

  “亭侯爱民,百姓亦爱亭侯啊……”

  话音落下,牧衡抚胸急喘,欲言不能,苦痛万分。

  塌边七星却在此刻急转,他欲感应,沈婉却更快些紧握。

  “亭侯,不可。”

  沈婉还欲再劝,当两人同握时,熟悉地感觉倏地涌上灵台。

  她感应到了。

  那是泽山百姓,他们耕种桑田,感激爱戴着牧衡,还有她跪在中军帐里的声泪俱下。后来唯见牧衡,观他病榻深忧,身后先有她的身影,而后围绕越来越多的百姓,再不见他病态模样。

  沈婉倏地睁眼,颤抖不已。

  原来,咳疾好转的关键,是民心……得万民拥护,方能使他再不受苦痛。

梅香落(六)

  他素衣血染,惨然一笑。

  “看到些什么?”

  沈婉摇头,不知从何说起。

  明明,魏国百姓皆爱戴他,可他还是落得这般境地。

  她竟在此刻,有些怨怼天道。

  认可他,却让他备受折磨,再去得天下民心。

  世间万难,莫过于此啊……

  沈婉很想做些什么,最后却落为叹息,为他擦净手上血痕。

  她尚不知前路如何,或许不能再伴随他侧,还能再做什么?

  沈婉垂眸,观他掌心纹路甚久,直至他开口唤她,才收起思绪。

  “沈婉。”

  “在。”

  牧衡轻叹,问她:“今为壬辰年,将壬干星象对照我生辰,你可会觉得我有难?”

  她闻言一怔,回道:“我还不擅命盘推演。”

  “无碍,先回答我。”

  沈婉望着牧衡,才恍然发觉,他们相识是在辛卯年。

  跟他相处时,很少会觉得身处士族,不奢靡,不享乐。他仿佛时刻自苦,终日为政事为百姓奔波,就连岁除①悄然已过,她都不知。

  待过立春②,方为下一年,这位尽心竭力的诸侯,不过才十九,尚未及冠。

  她思索片刻,给出回答。

  “亭侯之命,富贵至极,福寿绵延,不该遭受劫难。咳疾之患,在命运外,婉尚不知影响亭侯多久。却笃定,壬干星象,不足使您深陷囹圄。”

  牧衡翻过她手,道:“你言,皆习自我口,就这样信我?倘若真能福寿绵延,我又何必言之赴死?”

  他言,令沈婉不知如何反驳。

  对视良久后,她才道:“我信亭侯。光壬日星象,怎能令我军受困,若年运月运也如此,才会面临这样的抉择。但亭侯有此命运,难道从没有与天道对抗吗?”

  牧衡一怔,随后轻笑声声。

  是啊,壬干星象,不足以使他陨落,唯有咳疾不在推演之内,使他不知性命几何。

  紫微星为刘期,当有天府星与天相星左右辅佐,代表着他与温时书。

  他在中军帐外观望良久,不见天府星暗淡,才想以己命换取魏军生机。

  那一刻,他生了与天道对抗,不愿再被宿命摆布的心。

  “你……实在学得好。”

  牧衡吐出这句话后,再难言半句,掩面轻咳数声,却肆意地吸着寒凉之气。

  痛感强烈,灼烧肺腑,但他情愿如此。

  与天道对抗,结局明晰,莹烛之火怎比皓月之辉,竟让民要为他赴死,令他尝尽剜心剔骨的痛。

  “亭侯何苦这般……”

  沈婉不忍见他自伤,轻捂他口,想扼制其行为。

  “我在中军帐时,从未想过这些,一切皆发自吾心。若天道该这般,无论是我,亦或父兄,三军将士,这都是我们该有的命运。亭侯总不能对照所有人去推演,但你不令王上为难,不让万民受制,还欲救前锋将士。这些,你都曾做过,不是吗?”

  她缓缓跪于牧衡面前,轻道:“求您,爱惜自己,不要让我再留有遗憾……”

  话音渐息,沈婉伏地而拜,牧衡却将她拽起,苦痛下用力,令他汗浸衣衫。

  “不要再同我道别,先听我把话说完。”他缓了口气,接着道:“你为女郎,必不能随前锋行军,何来赴死一说?”

  “但父兄……”

  “沈婉。”未等她说完,牧衡便打断了她,“魏赵之争,我其实从未想过他人领军。若我欠你人情,该用天梁化禄③解释,但它亦能逢凶化吉,若你信我……我可发誓,你父兄必不会有难。”

  沈婉闻之怔愣,连指尖都在发颤,难以置信地摇头。

  良久后,她哽咽含泪。

  “亭侯……莫要再哄骗我……我其实没那样怕死,只是此生从未在家人面前尽孝,有很多遗憾罢了。”

  牧衡认真凝望她,道:“我窥见武曲化忌会带来的劫难,才想以己命换他人安危。知你去了中军帐,方知天梁化禄,是拯救一切的关键。我承你恩情,使魏军得逢凶化吉之兆。”

  “沈婉,相信我。不要再同我道别,不要太早伤怀,观你这般,实在令我苦痛,恨身躯病痛,嘲自己无用。但我亦感激你恩情,绝不会诓骗于你。”

  “令王上不再为难,万民不受制,使将士们尚得生机的人,是你,沈婉。”

  言语震彻肺腑,使沈婉后退数步,颤道:“怎会是我……”

  她不知该怎样面对,怕这是假话,同时又心生庆幸。

  无人能眼见父兄赴死无动于衷,但在危难前,这些痛苦只能尽数吞下。

  牧衡走上前,堵住她逃避的退路,逼视她的眼睛。

  “沈婉,别再避我了……我身无长处,唯有这些,绝无欺骗。”

  沈婉哽咽难忍,阖眼叹道:“我不能。”

  “怕再多看你一眼,就怯了啊……”

  甘愿赴死,需要莫大的勇气,一席话听完,令她心有万千动摇。

  观她挣扎苦痛,牧衡良久难言。

  乱世残忍,磨炼着每一个人。

  眼前女郎,为寻父兄几经辗转,历经磨难,曾因寒梅雪惧怕至极。修复《灵语》时,也坦然说过私情。失败后,曾崩溃无助,将那些罪名归于自身。

  这些,都是真实的她,坚韧如寒冬修竹,感情真挚毫不掩饰。

  唯有此刻,他见到了她的挣扎。

  万千黎民,三军将士,王上郁结,还有他。

  这些都凌驾在小家之上,使女郎不敢有丝毫退却与懦弱。

  牧衡忍下那些肮脏血沫,口齿间吐出模糊不清的一句。

  “抱歉……是我不该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沈婉没能听清,更不懂他为何道歉。

  牧衡没有解释,看着她无助自怜,几欲崩溃,却抱住了她。

  那个怀抱带有药香血气,却是温暖的。

  “沈婉,在我这里,你可以怯。”

  沈婉错愕难言,良久才问:“为何?”

  怀中的她,消瘦颤抖,脊背渐有瘫倒之意,那些挣扎显而易见在破裂。

  “不要再问……不要让我亏欠你太多……”

  亏欠她恩情,敬重她风骨,所以不敢看她挣扎。

  他满心的歉意,却觉得言语苍白,最后化为这样的拥抱。

  *

  壬日寅时,雪减夜消,苍山连绵,将旗振振。

  沈婉站在七香车旁,目光所至,皆为“沈”字。

  沈家在赵国时,是毫不起眼的军户,父兄却秉承将气,乱世中虽求安稳,从不弃其志。她自幼丧母,身为女郎,本该上顺君,下顺父,及笄后从夫,可父兄却不准她这样。告诫她自强,不准退却,不畏磋磨,教她熟读诗书,种种良多,才有了今日的她。

  她知父兄志向,能为前锋,必为自荐。

  可这将旗,却是她第一次见。

  它灼烈翻动,旗下玄甲重重,残月黎明前,不减士气分毫。

  马蹄声声,人影攒动间,她才寻到父兄身影。

  他们坐于战马上,将气威严扑面而来。

  只是许久未见,她的阿父,霜雪染发,比离家时更显苍老。兄长新添伤痕,清晰可见,却仍不失坚毅。

  她遥遥而望,一拜再拜。

  敲响铜钲④,前锋将士踏出军营,扬起风雪漫天。玄白间,沈忠才瞥见那抹红衣。

  那是他牵挂的女儿。

  竭力致身的将军,竟有一瞬触动软肋,直到那华服诸侯对他而拜,才在仓皇间收起思绪。

  风雪渐息,女郎却久不能起身。

  营中众人,无人出言催促,连銮驾上的君王也一叹再叹。

  “沈婉。”

  寒音入耳,女郎方抬首,明眸望向远处,早已蕴满氤氲。

  “寒梅雪,好像再不足惧了。”

  牧衡没有即刻唤她起身,而是与她同望。

  “缘何?”

  “我惧怕它,皆因战争残酷,将人变为凶兽,会有无数性命消逝。可此战若顺利,平城再不会是孤城,百姓得王上,得亭侯,再难有人饥相食,假以时日,必会安居乐业。”

  “我生于赵国,深知百姓不易,其实曾盼过这样的一天。”

  话至此处,她起身掸落雪沫,继而望向牧衡,含泪而笑。

  “更何况父兄将士们以血肉之躯开拓,鲜卑山谷将经历的一切,当以敬重。”

  两人相视许久,牧衡却俯身长拜。

  兴平三年十月十二,魏国初雪,她也曾期盼魏军获胜。

  那时她担忧父兄,言语里向往魏国,也惧怕魏军失利。

  而今赴险将领为她父兄,她将私情搁置,不见女郎该有的脆弱,却忧虑万千黎民,敬重三军将士。

  “沈婉,我等该敬的是你。”

  沈婉摇头,语气略有慨叹,“是我信亭侯,才会这样想。”

  若无他,她并不会有勇气面对这些。

  寒风四起,后军帅旗矗立,众人也将奔赴山谷。

  在牧衡踏上七香车的霎时,沈婉却拽住了他的大袖。

  她很想问问,那日他究竟为何心生歉意,可在他转头的瞬间,却松了手。

  牧衡回望她模样,顿下动作。

  “沈婉,我在那时,曾一度责怪自己。我能救万民,可你近在我身侧,却让你为我赴险,使你在苦海中挣扎。我心有愧,无言面对你的敬重。”

  “我为亭侯,心甘情愿……”

  “沈婉。”

  牧衡打断了她,抚着六星的手愈发用力,指尖几近泛白。

  末了,风中传来他逐渐放缓的音色。

  “是我不欲见你痛苦,无关其他。”

春信至(一)

  壬日巳时,魏军前锋终于冲破天堑,山谷尸首遍地,早分不清玄盔银甲,唯存血骸。

  血迹鲜艳譬如残梅,征鸿过境,余留声声哀啼。

  后军赶到时,竟不敢踏马前进一步。

  血腥弥漫天际,令人频频作呕,残肉为浆糊,稍踏一步,连马儿都会惊慌。

  火海炼狱,不过如此。

  军中将士,无一敢言,皆被眼前景象所惊。

  陆凉作为三军主帅先行下马,细观眼前尸首时,握剑的手青筋凸起,良久难言。

  他竟在此刻,难以下令行军。无关魏赵,尸海遍野,实在惨不忍睹。没有人生来无心,皆为血肉之躯,就算齐国虎狼之师,尚存人性下,也难以无动于衷。

  “之行?何不前进啊?”刘期下辇而行,不知大军为何止步。

  可他未能得到回答,传来的是将士们沉重的叹息声。

  刘期穿过层层甲卫,满心的疑问在到达山谷口后,尽数吞下。

  微动脚下,皆为血泥,就连君王都在颤抖。

  刘期想了又想,掩面叹道:“遣人将他们掩埋吧。”

  “王上……”陆凉为主帅,触动之下,还是劝道:“万千尸海,掩埋非一日之功,恐会耽误战机,还请王上三思。”

  刘期摇头,缓缓蹲下,替眼前士兵阖上双眼。

  “孤之本意,复我大魏,扬祖上余威,使得天下太平,百姓不受饥寒之苦。可若如此……何时年月能平定天下?不知要丧多少同胞性命。”

  “孤,于心何忍啊!”

  “王上!可前锋五千将士,尚不知多少闯过天堑,若我等延误战机,岂不是令此地英魂白白丧命?”

  陆凉十指紧握,转头望向尸海。

  入目,皆为熟悉的面庞,他们在不久前还在军营里谈笑,如今紧握环刀长眠此处,世上再无他们音容。

  他为主帅,日夜与他们朝夕相处,焉能不心痛?但为将者,皆出生入死,护过城、杀过敌,身后守护着万千百姓,早不知退却为何物,更不敢忘却将士们的心愿。

  “臣知晓王上仁德之心,若王上因此悲痛,还请牢记他们的功绩,将封赏赐予下达至家人,方不负这些性命!”

  刘期不懂,叹道:“孤不明,对他们不管不顾,岂不是有违人道?”

  陆凉欲解释,远处却传来零星马蹄声。

  众人皆以防备姿态,待见到“沈”字将旗后,却纷纷停下了动作。

  远处沈忠手持将旗,满身血污使众人难以看清面容,唯剩一身将气不辍。

  而后陆续有了互相搀扶的将士,他们步履蹒跚,却面带坚毅,唯有踩到尸首时,才会轻微有所触动。

  沈忠勒马而停,恍惚良久,高声颤道:“禀大司马,前锋五千将士,战死四千七百人,剩余三百人。末将沈忠,听从传令……”

  “沈将军!”三军将士齐声唤之。

  陆凉观之惨状,心头大震,他举起手中令旗,张口欲语,却被人截停。

  沈忠不解,问:“大司马何以踟蹰?”

  言毕,他在模糊间搜寻到了刘期的身影。

  君王向前一步,却不敢踩踏尸身,叹道:“将军辛苦……吾等,难以下足,实在心痛万分。”

  “臣,拜王上。”沈忠没有下马,将旗骤地插入赵军尸身,拱手慨叹。

  “请王上下令行军。”

  “将军!”刘期阻止不及,眼见血花四溢,悲道:“容孤使人将此地英魂安葬,以全其爱国之心。”

  沈忠却摇头阻止,目露悲怜。

  “王上,请听我谏言。”

  “臣,曾为赵军,而后投奔赵国。鲜卑山一役,前是旧部故人,后为仁义之师,他们都识臣颜,臣亦熟悉他们,皆为勇武男儿!此处遍地英魂,无一人退缩,无一人言惧,他们不失军魂,不失兵德。哪怕马踏血泥,王上也该过!方不负他们性命啊!”

  话音落下,三军将士纷纷而跪,似在恳求刘期下令,似在祭奠此处英魂。

  末了,却化为声声叹息,响彻山间。

  刘期尚在犹豫,便闻身后牧衡之声。

  “将士们一心向前,恐会延误战机,王上深知,又何以坚持?”

  牧衡恂恂而问,目视远方,不动风姿分毫。

  刘期微叹,遂道:“此谷狭小蔓延百里,赵军难以即刻埋于伏兵,不愿踏尸行军为不忍,但此地英魂葬身荒野,无土掩埋会被鸟兽尽食,忠义之士,怎能落得如此下场,孤才想为之一搏。”

  “若因此遭到伏击,王上可悔?”

  “孤,不悔。将士们出生入死,为国为民不退却半步,孤又怎能怯怕?”

  刘期说完,颤抖万分,不敢再看。

  牧衡没有问下去,回望君王模样,岂会不明他心中所想。

  仁君者,爱民如子,视众臣为手足。何况眼前此景,无人不为之触动,使君王生有恻隐之心。

  正如他在宁县城楼时,愿做殊死一搏,也不忍烹食百姓。

  他欲抚六星,为其推演,却遭到一双素手阻碍。

  牧衡侧目,女郎摇头低眸。


“亭侯……其实不必推演。”

  “雪臣不可!勿要因孤再损神劳身。”刘期连忙阻拦,闻她言,遂问:“女郎何出此言?”

  沈婉艰难地将视线从父兄身上移开,浓厚的血气愈演愈烈,使悲痛蔓延至全身。

  她几乎不敢再看足下。

  “王上威而有恩,勇而有义,才会踌躇不前。但上至亭侯,下至将士,皆为此役付出良多,才能换来战机,王上该珍而惜之。民出身军户,自幼受父兄熏陶,深知将士们所愿。虽为英魂而悲,却敬其勇武,更不愿辜负其志。”

  “民为女郎,本不该言军政,但还请王上,再三询问将士们的心愿。”

  这些话,君王文臣听来似有触动,却不解疑惑。

  寒风阵阵,吹动着女郎狐裘上的绒毛。

  在她起身后,渐有大雪簌簌而落,欲将万千英魂掩埋,以白雪为盖,以寒冰冻骨,似要将他们的功绩永远冰封大鲜卑山。

  而牧衡却望她良久。

  女郎不再惧怕这些,她为尸海哀恸,为父兄境况担忧,却生生忍下这些情绪,为将士心愿进言。

  能令她如此,将士心愿必远胜君王仁德之心。

  刘期思索良久,高声询问三军。

  “将士们,心愿究竟为何?”

  黄复率先说道:“丈夫生世,当带三尺之剑,以升天子之阶。马革裹尸不足惧,独怕不留清名于世。”

  陆凉附道:“无关魏赵,吾皆敬佩,若我有朝一日,也能换来史书一笔,当死而无憾!”

  沈忠却握旗大笑,“诚如吾女所言,若今日我葬身此地,只为全我沈家家风,她亦以我为傲!此处将士家人,皆会如此!”

  末了,又听陆凉再劝:“臣感激王上,可吾等,皆不愿错失良机。”

  山谷中渐有附和之声,将士们纷纷劝慰刘期下令。

  他们为此情此景触动,感激君王仁德,却更不愿辜负前锋军以死换来的战机。

  直至牧衡抬步踏上尸骸,声浪才息。

  “王上,是臣错了。宁县殊死一搏,别无他法,将士们皆愿誓死追随。若今日延误战机,才是得不偿失,辜负英魂所愿。”

  “臣,怕要辜负圣恩,先行一步。”

  落雪压肩,他身后便是沈婉。

  女郎在踏上尸骸的霎时就颤抖不止,牧衡步伐稍顿,紧握她手,两人前后而行。

  臣民同心的一幕,摧毁了君王的执拗,刘期良久难言,只见令旗挥然向前,山谷响彻行军之声。

  “操吴戈兮被犀甲,车错毂兮短兵接①……”

  不知谁起徒歌②,引得三军将士跟随和之,凛然悲壮,震动山中。

  沈婉没能想起出于何处。

  牧衡仿佛窥探她所想,“此为《国殇》。”

  她脚步微顿,有些恍惚。

  《国殇》为屈原追悼阵亡士卒所作,歌中所言,却与此景无异。

  刀剑交错下,将士们皆捐躯荒野,魂魄却为英雄。

  直至踏过万千尸首,众人早已泪流不止。

  “亭侯,是我见过唯一会认错的诸侯。”

  寒风急雪,将她的声音削弱,牧衡却还是听清了。

  他笑道:“你也是我见过,最特别的女郎。”

  敢在中军帐里言赴死,能在君王面前再三进言。

  还令诸侯认错,这世上恐怕再无这样的人了。

  沈婉闻言一怔,思到种种,难免有些情怯。

  她想了许久,忽道:“有亭侯在,才能有人理解我,方显特别。”

  牧衡脚步微顿,回望她问:“你之功劳,为何会这样想?”

  沈婉不知怎样回答他,继而视线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。

  若无他,亦没有现在的她。

  听从民愿,教她推演,敬她风骨,诸此种种……再无他人能看到她的不同。

  沈婉心中,却因这份不同,有了贪念。

  风雪潇潇,使牧衡轻咳不止,他没再追问,也没能猜到她心中所想。

  沈婉远观山上,顿觉自己卑劣,怎能窥视高山浮雪。

  两人紧握的手,被她逐渐松开,生怕他一回首,发现这些心事。

  那些难以言喻,最终化为轻叹,落在他踩过的痕迹上。

  风声渐息将士歌喉,她却浑不觉狐裘已落满霜雪。


春信至(二)

  壬辰立春之初,岁寒松凋,草木蔓发,春山可望。

  齐吴两国地理偏南,已是露湿青皋,麦陇朝雊①的景象。齐国久攻不下,只得边关几座城池,而吴国将要发展民生,春耕时机已到,两国渐有休战之意。

  据探马所言,齐国已有兵马暗自北上,想要干预魏取赵国。

  温时书得知,却向齐王举荐了一个人,张启。

  张启生于江左士族,曾官拜执金吾②,却因吴王昏庸,屡次无故被贬。但此人审时度势,经达权变,门阀中威望极高,早对吴王心生不满,若齐王能与他同谋,取吴国指日可待也。

  齐王虽有疑虑,与张启相识后,却被其智谋折服,两国休战一事再不提及。齐国整军三十万,挥师南下。

  北地却落露为霜,黄沙漫天,毫不见春的迹象。

  魏国攻进赵国平原后,分兵两路攻取腹地。

  刘期带兵六万,直取赵国都城上京。而牧衡则前往室韦地③关隘,此地为大鲜卑山与平原的过渡地,若能突破,呼伦城④将岌岌可危。

  赵国多游牧,这两座城池却极为重要,室韦地关隘首当其冲,为重中之重。

  子夜寂静,中军帐里余留微弱火光,唯一人坐于案前,细观疆域图。

  沈婉挑帘而入,观其劳苦,劝慰道:“亭侯咳疾尚需忧虑,还请注重身子。攻克关隘非一日之功,亭侯何必自苦。”

  两人曾在宁县守护城池,牧衡那时便夙夜忧叹,劳心至极。但宁县却不能与室韦地并论,两地相差甚远,攻守交换,策略定然有变。

  沈婉思索着,将牛肉放置案上,跪于旁侧。

  三军丢弃辎重,日夜行军,赵国诸多部族不堪一击,大军粮草多来自于赵国,后方军资还需些时日送到。

  赵国多喜牛羊肉,大军在此地,皆随其风俗。

  牧衡侧首望向女郎,见她担忧,将图纸搁置,同她解释。

  “室韦地要比上京城更为重要。你虽生于赵国,却是汉人,我不瞒你,也不必顾及。赵国部族,多为东胡、鲜卑人,他们不在乎土地,不讲归乡,若不能尽快制敌,呼伦城将领会北逃至塞外,卧薪尝胆再待时机,届时我军必不可能追击,却会埋于隐患。”

  “前朝五胡乱华,就有此因,魏国不能再重蹈覆辙。”

  话音落下,帐中烛火将熄,沈婉连忙起身拨弄灯芯。

  末了,却若有所思。

  “烛火难以长明,赵国也如此。东胡人虽身形高大,勇猛无比,早在赵代冲突时,赵军就常有败仗。我尚且认为,魏军远胜赵军,攻克关隘非难事。”

  “但我军摒弃辎重,所需皆取自赵国,粮草在后,容易被敌军阻断。我深知赵国境况,不需半月,大军消耗便为百姓之粮。赵国早已千疮百孔,不能再伤及民生,所以魏军不能拖延……”

  “是。”

  言毕,他却有了笑意。

  “将门无犬女,你随军而行,渐有沈将军风姿。”

  沈婉闻言,方觉羞愧。

  “胡乱而言,多仗亭侯抬爱。”

  牧衡摇头,遂问:“沈婉,若你为主将,该用何计攻打关隘?”

  “婉见识浅薄,心中并无计谋。”

  此事令他思虑良久,黄复等人尚不得良策,沈婉更难以作答。

  牧衡没有追问,下意识去抚六星,手却顿在腰间。

  那日山谷行军,风雪令他咳疾反复,为阻他推演,七星与六星皆被刘期收走,已有多日。

  沈婉在旁看得真切,嘱咐道:“还请亭侯勿忘医嘱。”

  帐外风声阵阵,不知何事惊起将士高呼。

  沈婉忙起身,转身欲离。

  “深夜寒凉,请亭侯在此等候,容我去问发生何事。”

  女郎焦急往外走去,牧衡却开口唤停她。

  “不必。北地初春,日夜起沙尘,将士们未曾经历,难免惊慌。”

  言毕,牧衡再次拿起疆域图,嘴角悉数苦笑,皆被遮掩。

  苦寒之地,平原千里,不能推演,几乎断绝所有计策,唯能正面交战。

  此役,甚为艰难。

  听他之言,沈婉不由耳红,良久才平复心绪转身。

  她为赵人,早已习惯沙尘,却没能在此刻想起,顿觉羞愧。

  案前人却并不在意这些。

  “你先回吧。”

  丑时已近,牧衡面显疲惫,轻咳数声,继而沉浸在政事中。

  沈婉踟蹰片刻,走近替他添盏。

  待清茶入盏,水声渐息,帐中变得静谧,唯存纸张翻动之音。

  她没有再扰他,却也没走。

  *

  直至辛日,魏赵两军已数次交战,魏军常有捷报,室韦地为呼伦城最后一道关口,攻伐数日,终破此地。

  为不延误战机,黄复带领大军,急行北上。

  牧衡带病,尚不能骑马,待到后方粮草到达,才同剩余将士往呼伦城的方向行军。

  经过战乱的室韦地,不负当初模样,关隘遍布疮痍,放眼望去,地上插满了将旗。

  这些,皆为埋葬尸首之处。

  关隘相比山谷有所不同,尸首必要挖坑深埋,否则将会酿成时疫。

  牧衡见此,下令停军,将士们皆跪地而拜,无论魏赵,以敬英魂。

  三拜过后,众人才继续向前,却见探马急忙来报。

  “禀亭侯,前方不足十里,发现部族踪迹,除却百姓外,还有赵军身影。”

  “多少人?”

  探马一怔,遂道:“赵军不过百余人。”

  牧衡闻言,垂眸思索。

  关隘被破,除却俘虏,不该再有遗留残兵。能在部族发觉,着盔甲军衣,也不似逃兵。唯一种可能,此为伏兵,本应阻击黄复等人,却延误战机。

  “既如此,除却押运军资者,余等随我先行此处,防患未然。”

  两军交战,需十分谨慎,恐对方藏有奇兵,牧衡并不敢差遣少数士兵前去。

  将上七香车时,身后女郎却没有跟随。

  牧衡察觉,顿下脚步,回头道:“怎不跟上?”

  “婉为女郎,诸多不便,交战在即,恐会耽误亭侯。”

  魏赵交战,她皆在营中,已熟悉这样的安排,所以并不敢任意跟随。

  牧衡一怔,继而无奈而笑。

  不知何时,他已习惯她的跟随。

  “无碍,跟上来吧。赵军强弩之末,你不会误事。”

沈婉闻言,见将士们皆等候,也不再推脱。

  行至附近荒野,风中却传来声声怮哭,牧衡摆手,示意众人停下。

  “何来哭声?”

  探马再三观望,回禀他:“未能看得真切,却见有人穿白衣……啊!那是丧服!”

  “丧服。”牧衡眉峰紧锁,口中斟酌这二字。

  未等他再问,对方却发觉了他们。

  “是魏军!魏军来了!”

  荒野上零星几人,渐有聚集之势,牧衡见此,只得下令逼近。

  沈婉紧张万分,不断抹着手中细汗,第一次随军而战,心中担忧万分。

  待车辇停下,女郎却倏地顿了动作。

  眼前穿丧服者,并不是赵国百姓,却是受了伤的赵军。

  那人刚过而立,身穿甲胄,外罩丧服,手中拿着铁铲,脚旁是未能入殓的尸首,有老者、有妇女,皆被野兽撕坏身躯,躺在地上皆无生机,但细观,襁褓中的孩童却还活着。

  他颤抖拿着铁铲,不知是该先杀敌,还是先埋尸,或是抱抱正在啼哭的小儿。

  踌躇片刻,仰天大喊,再垂头双眼泛红,拿起铁铲以作防御姿态。

  他身后皆为赵军,那一声又召来了土坡后些许人。

  可见数千铁骑逼近,皆怔愣在原地。

  “亭侯……”将士们没动,在等待牧衡下令。

  若他一声下去,百余赵军皆会葬身于此。

  牧衡走向前去,高声询问:“室韦地已破,汝等降否?”

  赵军闻言,面面相窥,已能看出悲壮,谁都知道,这一仗必败,可身为士卒,哪有轻易言降的道理。

  末了,齐声喊道:“不降!”

  牧衡在背后的手,却微握成拳。

  此情此景,实在人间悲极,他本不欲赶尽杀绝。

  可赵军不降,他就不能动恻隐之心。

  许是知道他要下令,身着孝服的士兵跌撞后退数步,将孩童单手抱在怀中,含泪细吻,又重新拿起铁铲御敌。

  许多人都不忍再观,纷纷偏头。

  在牧衡开口的霎时,女郎却倏地跪于他身侧。

  “亭侯且慢……”

  众人闻声,皆投以视线,却见沈婉早已红了眼眶。

  “他们会死,对吗?”

  尽管她猜得到结局,还是没忍住再次询问。

  牧衡轻叹而道:“是。但沈婉,你不该在三军阵前如此。若有话,留在以后再言吧。”

  “不是。”沈婉频频摇头,颤道:“民知自己犯禁。却恳求亭侯,让他将家人下葬,将孩童安置,再言军令。”

  “沈婉……你可知军前最忌感情?汝今日言行,该杖三十军棍啊!”

  他不欲再言,可三军阵前,不比私下,她若犯禁,亦不能徇私枉法。

  沈婉摇头轻叹,她确是忘了此规。可在她跪下的一瞬,就难以挽回了。

  “吾之言行,覆水难收……还请亭侯全他心愿。三军曾在山谷歌《国殇》,又在万人坑前三拜,让他埋葬家人,安置儿郎,不过微末之事,还望亭侯三思。”

  牧衡闻言,神色尚有纠结,侧首见她双眼含泪望向那孩童,口中数言,如鲠在喉。

  她曾为宁县孩童而笑,如今却为赵国孩童落泪。倏忽让他记起,她曾说过,赵国已有两年不见孩童。

  他想了又想,阖眸道:“埋吧。”

  闻女郎起身之音,仿佛预料到她会做些什么,拉住她的手腕,轻声嘱咐她。

  “沈婉,不要逞强过去,你已经做了该做的。”

  这句话,使女郎脚步微顿,待到阵前,便不再前行。

  沈婉望着那位士兵道:“我在幼时也曾遇到过野狼,父兄为护我安危皆受伤。你与亲人都在守护他,别让守护他的人暴尸荒野……”

  那些尸首上的伤口,她一眼就认出是群狼撕咬的伤痕。赵国孩童,除却战争饥荒,多半会被野兽叼食,这也是游牧的弊端。

  但眼前小儿却是幸运的,被人守护着,未曾遭遇不测。

  士兵闻言,嘴间嗫嚅良久,却没能吐出一句话。

  他观望四周,不见魏军上前,将小儿放于地上,拼命地掘土。

  周遭赵军见此,也纷纷帮忙。

  待到土坟矗立,那士兵却轰然而跪,对着沈婉长拜不起。

  “女郎之恩,无以为报。原谅我将死之身,只得来世再报女郎恩德!”

  他说完,将小儿抱起,望着沈婉欲语,却迟迟不能开口。

  沈婉怎会不明,他已至末路,想将孩童托付给自己。

  她却摇头,对他道:“为了孩子,活下去。没有人能代替阿父。”

  士兵心头大震,良久难言。

  “活下去吧……魏军,仁义之师,君王诸侯皆为民愿,才会听我之言,令你能埋葬家人。”

  沈婉之言,使百余赵军皆触动。

  直到孩童再起啼哭,打破了他们最后的坚持。

  “吾等,愿降……”

  赵军纷纷而跪。

  北地寒风四起,刮得人面颊生疼,宛如刀割,而沈婉,却欣然一笑。

  牧衡看得真切,忽而得到了那日她不知的答案。

  她能用民心得到将士们的归降,那她以后,也能用此得到一座城,一个国。

  尽管,她本意出于善心,却令他心生敬佩。

  还有满满的愧疚。

  “沈婉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该杖三十军棍的是我,不是你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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